三年
张又左
仔细回想了一番,在最近的一个月里,我只收到过一句“毕业快乐”,那是毕业典礼末尾主持人和校长送给全校同学的。当然这只是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在三年前的毕业季,我估计自己也没收到针对个人的“毕业快乐”。为什么毕业非要快乐不可?我清楚地记得,小学毕业典礼结束是晚上八点多,我们回到教室,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发毕业证书。她一张张念我们的名字,念着念着声音开始有点发颤,于是抬起眼镜抹了抹眼角。我心里泛起一阵简单的感动与惆怅,眼睛也跟着湿了,努力控制不让眼泪流下来。而现如今另一个三年业已结束,这种简单的感动与惆怅就如同处于垃圾填埋场的最深处,被无数更为复杂的东西掩埋。
毕业的战线拉得相当长。拍照、毕业典礼、谢师宴,全部分在不同的日期,但与日期无关的是人群共同的亢奋。拍毕业照那天很热,我满头大汗地加急赶到学校,看到教室里课桌椅被挪得面目全非,同学们正自得地开黑刷手机,只有我行色匆匆关心时间。毕业典礼上,大量自信的同学一展歌喉,唱早就被唱烂的曲子,玩喜闻乐见的网络梗,吵闹的噪音使我既不能看杂志,也不能写文章。而在谢师宴上,我的另外十位同桌无一不沉浸在电子游戏中,大声吐槽口吐芬芳,吃饭和玩游戏的时间差不多四六开,我在不那么对胃口的菜中反复挑拣,保持咀嚼。很多人大概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再在意。去上中专或者工作,去上体制内的私立高中或者去国际学校,前程对他们而言犹如一张餐巾纸,有着漂亮的印花和香味添加,只不过轻飘飘的毫无意义,一旦擦过嘴就皱巴巴脏兮兮了。时间用了三年把一教室的人分散到充满不确定的庞大空间,他们以各种姿态亢进翻滚,应对接踵将至的事。
我选择和一帮网瘾少年坐同一桌,其实是企图把自己也变得兴奋一点。事实是,我端着《读者》,而我的同桌们端着手机。同时我听见背后班里的成绩二把手正洁身自好地坐在老师那桌上,与他的好朋友孜孜不倦地交流学术问题。我不属于任何一桌,每一桌都有我想躲避的事物,每一桌都与我有不能解决的距离。这种距离很早就开始出现,以我成为老师口中的标榜为起点,直到分别时分,我才发觉,谈笑风生只是表面,包装着渐行渐远的不同人。我不在任何一个班级群里,明明和他们一起度过三年,实际上置身其外。我在初中前两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微信,初三才陆续加上一些。我知道他们终将变成通讯录中的一个备注名,重新拾起那些名字的目的,至多是为了一场同学聚会,或者是人脉的需要。
唯一对我而言不那么有距离的人,应该是江。你可以说他和其他的网瘾少年一样,都喜欢打游戏、刷视频和二次元,但他骨子里或许和他们不尽相同——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他有自己的观点,却很少评三道四;他有自己的梦想职业,却死活不说;他可以和我走两圈操场却绝不絮语不止,在天台上无言地和我一起欣赏风景。他通过我的GitHub账户知道了我放文章的网站,认真把所有文章读了一遍,评价时很吝啬赞美的言辞。不过在本地中考的前一天,我们最后一次去操场散步的时候,他说要走到天黑;而在谢师宴上他喝了好几杯啤酒,说这是在复原《燃烧影子》里面的情节。在那些瞬间我真的挺感动,仿佛与他产生了私人频道的共振。然而我们最终并没有真的走操场走到天黑,谢师宴上也没有人醉倒。最后一次走完操场,天还亮得很,江帮我搬着收纳箱,一直送我到校门口,我们以一贯的风格简洁道别。
毕业证书要七月上旬才领,那时我已经在另一座城市过起了更为严苛的内卷生活。我不会再有小学毕业时令人泪目的发毕业证书环节。所以当谢师宴上同学们不知不觉散去,三年的初中生活就彻底落在了我的背后,真切地存在着,却又模糊不清。车载着我驶上跨海大桥,阴天的海湾“上下一白”,像曝光不当的黑白照片。新的三年里,我将很多次经过这座宏伟的桥,它代表了远行的思绪以及与过往的界限。在此之前的三年,似乎恍惚又平常。而在那个离别的夏天,我旁观过往被拆解,亢奋的人群被划开。夏季的暴雨蓦地下起来,不确定的狂怒的雨点拉扯着生机勃发的树枝,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绿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