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广州
张又左
我有两个表哥。一个是我舅舅的儿子,另一个是我姑妈的,都大我十岁。由于外婆家离我们家近一点,我就跟舅舅的儿子亲一点,管他叫阿锅。
大概十年前两个表哥还要好的很,来城里读书时,坐在我家一起打小霸王打到凌晨。现在他们早已分道扬镳。姑妈的儿子不善言谈,读了三本院校,由于体育没及格差点毕不了业,亏得父亲替他去和体育老师交涉一番,才好不容易拿到文凭。之后他在老家暴发户亲戚的皮草网店打下手,同时向银行投简历。至于阿锅,如今人在广州。我要讲的,正是他的故事。
广州清朝时候就是外贸重地,七八年以后更坐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扶摇直上。但舅舅的布行生意并没有因此好到哪里去。他一年的营业额不多,疫情期间生意有所缩水,更别提净利润了。其实在当下的时代,拓宽不大的生意本来并不是件难事,只要搞个抖音直播,对着摄像头大秀“买买买”的出色口才,自然财源滚滚。但舅舅是个拙朴的人。譬如他讲不来英语,因此错过很多商机,前两年回来,才突然问我爸,能不能帮我下个翻译软件?对,就是这个。再如新年里他在饭桌大谈特谈依靠短视频积累下的新闻时事,附上自己的评论,有的显而易见地正确,有的显而易见地瞎扯。他嫌开抖音直播麻烦,实际上是一位脱节时代的人对于时代的惶恐。他早从浪潮里爬上岸了,再要他跳进去,就免不了畏葸不前。
阿锅也知道父亲不大灵活精明,知道他当不了成功的生意人,因此跟随父亲成了阿锅职业列表上的最后选择,之前还排着程序员、视频剪辑和公务员。
有必要一提阿锅的学习经历。他和他老爸一样不思进取,高考没够到三本线,跑去杭州郊外上大专,再专升本。他专科读了视频制作视觉设计,读得还不错,饶有兴味。其实本来我是期望他能读编程的,看到他的课程和写代码毫无关系,我就忍不住说,不是读计算机吗?阿锅就说,哎都一样。我说,不一样,写代码前景好,能进大厂。
直到他本科毕业我才知道,把自己的爱好强加给别人有多愚蠢。在我的怂恿下,舅舅舅妈和我爸妈全建议他本科转读计算机。然而他对代码产生不了丝毫兴趣,大学教的也烂,甚至公司的前辈给他看的都是基础教程,实习期过后他只给项目加了三行代码。编程软件在他电脑中的寿命和他苦逼的本科一起结束,我该庆幸他没责怪我间接导致他活受罪的两年。
毕业后的那个夏天,阿锅住进我们家。他拖拖沓沓,末了加入一个短视频工作室,每天骑共享电单车通勤,出入空荡荡的园区,如同出入城中静谧的荒地。有时候阿锅回了家也工作,但很明显不是什么要紧的加班。那个工作室没有绩效也没有奖金。我晚上进他的房间随便走走,经常看到他戴着一只AirPods,一边和女朋友聊天,一边慢悠悠地剪辑营销号视频。
阿锅只戴一只耳机,一部分原因是另一只耳机坏了。坏掉的时候我和他正在公园里散步。这座公园就在我居住的小区对面,是这一片最早建成的公园,不久前新铺了塑胶跑道。公园大部分面积被不大的人工湖占据,堤岸是玄色的岩石,跑道沿湖而行。我和阿锅慢慢地走,水轻轻冲击堤石,直挺的松树下投阴翳。
“你为什么不喜欢编程?”我问他。这有点没话找话的意味,说出口后我又有点后悔。
“你为什么喜欢编程?”阿锅反问我。
说不准原因。在代码的世界里我仿佛什么都能得到。“因为我喜欢创造东西。”我想了想回答。
“那我不喜欢创造东西。”
“玩游戏很没创造性。你不想自己写游戏吗?”
“不想。你给我写一个吧。”
“我还在学,刚开头。”
我其实已经放弃学习游戏引擎了,三角函数和弧度制堂而皇之地挡在一个初一学生面前。他随意抛出的话让我意识到,想从代码世界得到一切很虚头巴脑。我又不是《黑客帝国》的男主,他也一样。
我们走了几圈,期间他的右耳机突然听不出了。阿锅掏出手机反复捯饬一通,抱怨道,一千多啊,没用多久,就这样坏了一半。
再次走到出口时我跟阿锅说,要不咱打道回府。“你没跑步啊,”阿锅把耳机装回充电仓,连同手机塞回裤兜,“要我跟你妈说你跑过了吗?”
“对对对,跑三圈!”我连连赞同,默想阿锅还是很了解我的。
母亲总是跟阿锅说,你这工作太闲了,清汤寡水的。阿锅说,那我去考公务员。于是他辞掉工作,潜心学习。白天我推门进入他的房间,看到的不再是深色的视频剪辑界面,而是两倍速播放的B站行测教程。书桌两边题集至少堆得有五十厘米高,蓝色和绿色的书交错叠放。阿锅就坐在书和笔记本电脑围成的四合院里,和视频一样快地转着笔。
这种情形持续到晚八点。八点以后,一切全变。阿锅躺在床上,架起二郎腿,塞上耳机,把手机横过来开始打游戏。他一局局打,中途出来洗个澡喝个水,再回去打,打到十一点。
这时母亲就忍不住了。阿锅一出来,她就叫他早点睡;阿锅一进去,她就放开嗓子高谈阔论。
“我最近网上看了,说考公务员是变相啃老,”她的议论方式和舅舅很有些相似之处,不久前阿锅考试落第,这番话就显得越发有理,“一堆年轻人,说是要考公务员,全窝在家里不工作,光拿老爸老妈的钱。一直考不出,就一直窝,一直拿,这不是变相啃老是啥,啊?!还打游戏,打到深夜,态度有问题,精神上分心,怎么考得上嘛!”
她突然放低声音,像是要补充论证她的话,但论据又不方便大声说。
“他女朋友好像网上打游戏找的,无锡人,单亲。那个女的本科读了师范,毕业也不去当老师赚钱,就干宅在家,让她老妈给供着。要我侄子来养她我可不答应,何况两个都是打游戏的懒胚子!考上公务员也不行!”
“得教育教育他。”父亲板起脸。
“我跟他聊好几回了。”母亲又看向我,“你以后别找个这样的回来!”
“哈!我才不会喜欢这样的。”我脱口而出。
这是大实话,我也不喜欢只知道宅家打游戏的一事无成的懒人。可与此同时,我也觉得母亲的话过于严苛。他们只是在滑向大部分半吊子读书人的最终归宿。
阿锅听多了母亲的说三道四,渐渐开始改,改成八点半打游戏,十点钟睡觉。终于第二年出了好成绩,岗位总共招六个人,体育测试一筛,他排上第五名。照说只要面试正常发挥,就可以被录用了。一时举家欢腾。
“我们家要出个公务员啦!”母亲大笑。临近过年,舅舅舅妈也从广州赶回来,说如果阿锅考上了公务员我们家都能有个方便。“那不能这么说,”母亲嫌他们观念老旧,“也不是说方便,就是吧……”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方便”更委婉动听的替代说法。
家里给阿锅垫钱八万元,买了专门培训面试的课程。半个月封闭式培训完毕,阿锅风尘仆仆地回家。他胳膊里夹着一大刀材料,神情自得又自信。母亲还拿题目亲自指导。
“你要站直,”母亲说。但是阿锅的背早就被电子屏幕压得微微下弯。“请你讲一讲XXX。”
于是阿锅挺了挺背,开始熟练地吐出一堆堆官话。看得出他在努力脱去沉闷,把官话讲得动听,把自己扮得阳光开朗。说完他严肃地一推眼镜,母亲说,“应该十拿九稳了。”
考试当天,冬天薄薄的阴云让阳光显得冷淡。老爸亲自开车送阿锅去考场,母亲也坐在车里,笃定地相信一切会十分顺利。可是等到阿锅走出考场,他只说脑子很空,讲不出东西。放榜之日,一查总分,只比第六名少一分。这让我想到《围城》里的话,“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睽隔的渺茫。”
二次落榜后的除夕夜,母亲习惯性地事后诸葛亮。她好像比阿锅还激动。
“是培训课程不行。它应该针对你这个岗位给你培训特定的问法。你说吧,是不是面试官有问你XXX之类的问题?”
“可能有吧,忘了。”阿锅恍惚地苦笑,抿一口冰箱里最后一罐鸡尾酒。
“我就说嘛。培训课程有问题,是我们没给你选对。当然你也应该自己找点这种针对你的岗位——就是你考的那个岗位的资料,不然他这么问你怎么答得出来。”
“就是要有针对性——就是这个问题。”舅舅突然插一嘴。
“是的,培训你回答的问题要有针对性,要针对你考的岗位。”
他们一共重申了几遍“针对”我也不太清楚。说是针对“岗位”,我倒觉得他们在针对阿锅以及那个学费八万的培训机构。
最后母亲说:“你接下来可想想好了。如果你还想考,那么你得同时工作。要么你就跟你爸去广州。你爸还巴不得你去给他搞个抖音直播兴隆生意哩!”
“对啊,你给我搞搞抖音直播呗,”舅舅笑声浑厚,“这个直播我真搞不来。他们说很赚钱的!”
大家心情仿佛又舒畅许多,转而聊起别的事,诸如哪家的女人新近嫁到了哪儿,哪家的女人带着外地老公回来。餐桌四周气氛轻松,舅舅给外公斟酒,老爸老妈在喝茶嗑瓜子。桌子中央的火锅咕嘟咕嘟地翻动艳红的火锅底汤,油光泛滥,仅剩的几个丸子在沸水里浮来浮去。只有阿锅沉默不言,他托着脑袋,慢慢晃动易拉罐,还有我在一停不停往嘴里塞东西。
路很清楚,阿锅得去广州了。他知道自己考公需要什么。他需要校招优惠——毕业两年,优惠的拖延从此打住。他需要需要白天勉强地专心致志——也许他做不到如一个高中生把夜晚的娱乐时间全都抛弃,即便他这么做基本上也学不进什么。条件业已消失;一刹那的接近后,就是不回头的远离。去广州吧。去广州还有游戏可打,老爸老妈会发工资,而且没啥迫切的压力。
年初四,又去商场里吃了顿饭,算是给舅舅舅妈和阿锅饯行。吃完我和阿锅在商场里瞎晃悠,他买了三张二十元的彩票,刮出三个二十元。我看到走道边有XBox,想玩,阿锅就说,我来付钱,冲二十分钟?我说好吧。然后我们坐下来开始打拳皇。
“你别老选胖子啊。血太厚了!”阿锅连输几把,抱怨道。
“为什么不选?”我咯咯地笑,结果下一局阿锅忽然发现用手柄放技能的诀窍,我的胖子被他的瘦子用电光火石连连击退,而我束手无策。
“怎么放技能啊?”我乱按我的手柄,大声求救。
“就这样放啊,谁叫你选胖子。”阿锅歪嘴一笑,躺在沙发上飞快地操纵屏幕上法术高超的二次元妹子。那一刻我觉得他帅的要死。
打了十五分钟的拳皇,后来几把我都输的一败涂地。他说不想打了,就玩起自己的手机。我一个人去开赛车,手足无措地刚让车子横冲直撞起来,二十分钟到。我只好悻悻而止,嘴里念叨着等上大学一定要买个游戏主机。
走出商场,猎猎冷风几乎要将人刮倒在地。我和阿锅穿了长近脚踝的羽绒袍,紧缩脖子,手中拎着巨大的马甲袋,里边装着父母们买的年货。阿锅的短发在风里乱糟糟的。他戴了口罩,眼镜片一附上水汽就立马被风吹走。
“晚上还来吃饭!”母亲朝舅舅舅妈招呼。
“不用哩。明天就走了,今晚得整理一下。”风吹来舅舅钝钝的声音。
我们用乡话道别。我向舅舅舅妈挥挥手,又向阿锅挥挥手,看到阿锅坐进驾驶位。
“去了噢!”阿锅降下车窗。
“慢点开,一路顺风!”
一年过去,老爸老妈基本再没提过阿锅。就是回外公外婆家的时候,俩老人家会忍不住惦念几句;以及全年母亲和他通过两次电话——毕竟初中高中阿锅都是归她管的,即使阿锅人在广州,她还是放心不下,唯恐拙朴的舅舅没让阿锅干出什么业绩。事实也确实如此,阿锅意料之中地没有开抖音直播。母亲打电话说,“你过去了少打点游戏,要给你爸你妈创收,晓得吗?不要去了个人原来分两份的钱现在变成分三份了!”她还叫阿锅分手,“别到时候你养她!”电话那头一阵安静。
阿锅还是割舍不掉,割舍不掉游戏,割舍不掉他的女朋友。又是新年,他跟着舅舅舅妈照例回来,据说还偷偷去了趟无锡。他一年发了一次朋友圈,文案是“宝贝生日快乐!【爱心】【爱心】”,配图女友写真。新年里他住外公外婆家,晚上还是会刷视频打游戏熬到十一点,第二天十点起床,慢吞吞地洗漱上厕所。
我仅仅在他那台买了八年的笔记本电脑里窥查到广州留下的印记。去吃年夜饭那天,我又去玩他的电脑。他的密码没有改,桌面背景变成了Excel表格的截图,上面整整齐齐列着哪个客户要什么样式的几匹布;而视效处理和视频剪辑软件也全被删掉,替成塞满表格的文件夹。看到这一变化的时候我怔了几秒钟。想象一个人,他穿着白色T恤米灰色长裤,置身悬挂的五彩缤纷的布匹。墙角的电扇吹出热带湿润而滚烫的风,店外的街道上外地人和外国人摩肩接踵,偶尔走进来一位,他就离开电脑,一推眼镜迎上去。他是个局外人,尝试融入一座残酷的城市,尝试融入一颗残酷的世界。
我回头看了看,阿锅正躺在床上打游戏,他蜷身被窝,像条孤独的蚯蚓。窗外唰地升起一炮烟花,炸成紫色的流星。夜空似乎比房间更明亮,老日光灯、两个屏幕、窗外半透明的天空缓缓把光注进黑暗的空间。
“你妈在叫你了。”阿锅突然说。我幡然若醒,听到楼下的麻将声中,母亲正在喊我回家。我盖上电脑,推开咿咿呀呀的破门,跟阿锅说:拜拜,明年见。
“拜拜。明年见。”阿锅看了眼我,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