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张又左
讲座结束是在九点钟。人群散开来,像泄出闸门的洪水,流得越远越无力,最后变做零星的湍沫,涌向山脚下的宿舍。夜灯,以及更为微小暗淡的手机屏幕则如同水中的碎石,被泞滑的人群弄得捉摸不定。走出礼堂的时候,我看见了L熟悉的背影,不由得感到惊诧。我跟了上去,问L走不走山后的路。他说,我本来就要走。于是我们踏上台阶,踏上坚实的、蜿蜒的黑色柏油。
我和L认识是在一年前。我和他恰巧都报了竞赛夏令营的基础班,而我们学校去的人又不多,因此当了一个礼拜的室友。我想,同当时其他的五个室友里,我和他算是最熟的。我们都有不想提及的往事,都想在新的三年里通过努力取得好的成果。本着这些朴实简单的交友原则,我们很快变得熟捻。开学以后,我和L同在一个竞赛班里,每个礼拜都会见到三次。不过后来L做的题渐渐比我多,多到一本书,两本书。老师说,去某某“外地培训”之前,你必须做掉《XXX》。他做完了,而我没做完(后来演变成没做过),所以他会去我不能去的“外培”。那时我已经有所预感,直到高一下的时候,他转去另一个竞赛小班,像我周遭的许多曾经似乎离我很近的东西,一下无可追逐。之后遇见他至多是在教学楼与教学楼间的石板路上。我会向他打招呼,没好气地骂他卷,他也含混不清地骂回来。
L说,他本来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我,毕竟报的课不一样。我们顺利地从这条熟悉的路谈论起去年那个我们还是室友的礼拜,尔后发现彼此的记忆点颇为一致,都记得质量堪忧的课,难吃的食堂饭以及犹如坑钱的小卖部,记得写题加聊天一直到十二点的夜晚,阿姨反复开门进来警告我们声音小一点。其中有些部分不再重复,比如今年的课质量高了不少;有些部分则再次发生,比如我和L尽管在不同寝室,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熬到十二点,只不过和一批新的室友。
在一再重复的深夜,我的心头也总是涌起重复的、奇怪的感觉。重新来到这座校园、来到相似的寝室,触摸到泛黄的坑洼不平的桌面时,这种感觉立刻回到了我身上,像对开端本能的敏锐。那些夜晚,室友W和T一定在玩手机,我和L则在做题。室友J有时加入W和T,有时加入L和我。他的手机会外放情歌,短小的日光灯管发出的光照在桌面上,鲜明地突出了桌面上的斑点,以及酒精湿巾擦不掉的颜料与顽渍。我们三个人就一直在书桌前耗着,回补白天听烂课的时间浪费,即使当困意蔓延,同仇敌忾的情绪仍会推着我们向子夜前行。
我顺着话题问L,J有没有来夏令营。L回答,来了,我还用他的手机听歌。“他跟他女朋友怎么样了,”我接着问。此时此地突然想到J,很难不联想起他有女朋友这一事实。去年夏令营,每天他都和女友互道晚安,他女友还远程敦促他不要睡太晚。L说,那我不知道,他才不会提这个。
“我觉得现在挺多小情侣都挺空虚的。”我的思维好像随着我漫不经心的脚步四处游荡,“好几个月前吧,我和另外几个竞赛班的同学吃过饭,结果他们一个个全有前任,并且深谙情场。”
本地生关系是挺乱的。L用他沉着的口吻说。“你可能不知道,W也有女朋友。但W尝试过甩掉她。”
我说,其实我向你初中同学打听过你的情感经历,有点抱歉。
L哭笑不得,“那可不算空虚,就是蠢。”顿了顿,他又说,现在我要好好学习了。
然后我们便不再继续聊天。无所适从的我旋开饮料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美式咖啡。清新的苦涩在舌齿间长久打转,使我精神一振。我逐渐感受到夜路的静寂正越来越浓,凉意沿山坡滚落,形成柔和的风。
苦涩的味道提醒了我,好像每天喝咖啡的习惯也是在这里养成的。有天我差点在课上睡着,所以之后的每个早晨,我都喝一罐美式以保持清醒,毕竟无论如何,课还是得听。L跟着我首先尝试了美式,觉得实在太难喝,可不喝又不行,于是就喝拿铁。夏令营结束以后,我更加依赖咖啡,同时我也开始喝茶。早晨我会买一瓶大号的“东方树叶”,中午则喝一罐200毫升的纯美式。我甚至能闭着眼睛完成购买,纯美式在靠东侧的小卖部的饮料柜里冰着,一罐五元;大号“东方树叶”在靠西侧的小卖部更便宜,要六块五,它总在店的西南角上,并且只有“茉莉花茶”和“青柑普洱”两种口味。
父亲劝我少喝饮料。我反驳他,纯美式和“东方树叶”都很健康,没有食品添加剂。其实咖啡因对我的提神效果有待商酌;如果我睡前喝了一杯咖啡的话,我也并不会因此而睡不好。但在忙于消化的肠道分走了大脑的氧气的午后,在一天过半、我又重新意识到自己的疲于奔命的时刻,无力感迅速从四下里汇聚,那些对目标的欲求再也无法驱动我。我必须喝咖啡。咖啡使我精神振奋,使我能够麻木不仁地思考和书写。
我们在沉默中走了不超过十分钟,路边茂盛的灌木露出一处缺口,缺口处摆着一块“未经准许,不得攀登”的铁牌。铁牌上的灰好像又厚了一层,即使一场瓢泼的酸雨也不能将其冲掉。就是这里。一年前,我们从铁牌侧面的缝隙挤进去过,顺着陡峭的台阶爬上去又爬下来。站在山顶的平台上,无论看向背后高大的观光塔,还是望向市区高架跳动的车灯,都会有种眩晕感。我还猜想,那些长在高处的树上,高考生挂的祈福条子一定又多了许多。
我一直很痛恨对好坚信不疑的人,觉得祈福的条子很讽刺,他们明明都是无神论者。所以我开始胡言乱语,可我又是对L说的,我期待他能回答我。我说,为什么对好坚信不疑的人总是有对好坚信不疑的资本呢,这就像循环一样。而我却只能活在无法变现的欲望里,而且明知道无法变现,还要凭靠咖啡每天每天地自我救赎,绝不从中脱离。我还想跟他说,一年前我觉得我们似乎还差不多,我也抱有对大好前程的希望,抱有破除一切艰难险阻的信念呢。
看得出来L挺想安慰我。他说,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很难受啊,觉得自己很愚蠢很迟钝,所以老是和题目负隅顽抗。不全是你的责任。
我说谢谢,然后晃了晃手里的咖啡瓶子,问他还喝不喝咖啡。我不喝咖啡,L回答,晚上会睡不好。我在心里想,如果你不喝咖啡,那说明你还是比我积极。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嗜咖啡成瘾,尤其是美式。我一大口喝完了剩下的咖啡,同时倒着瓶子,让沾在瓶壁上的液体也滴入我的嘴巴,然而瓶底还是有那么一层薄薄的褐色被路灯的光照得透明,我喝不掉,因此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比以前发现不能喝掉每一滴咖啡都要失落一点。
离开铁牌和长长的台阶后,我们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很默契地没有翻窗从背后进入宿舍。L用手电筒照了照旁边的初中教学楼,一片漆黑中,窗帘上的结泛出灰白。像不像人头,L打趣道,这条路简直适合一男一女来走。
很快路不再顺着山势蜿蜒,渐渐下行,路旁变成亮满灯的高中教学楼,空调嗡嗡作响,隐隐送来沉闷的热气,停的车与电瓶也渐渐多了起来。最终我们到了一处环岛,环岛分出三个路口,一个通往我们的来处,一个通往小学部以及更远的校门,另一个通往宿舍。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一直来到这里我才知道是条校园环线,L则说,他早就猜中了。
时间有点晚,我们径直向宿舍走去,中途恰好经过操场。L提出他要跑步,问我跟不跟他一起。我说算了吧,我帮你拿东西,一边笃定地默念,看吧,你还是个比我积极比我自律的人。咖啡瓶空空荡荡,无法再给我奔跑的勇气,于是我就拎着L的帆布袋,呆呆地站在操场边上。很远的地方,海船泊入港口,汽笛声穿梭天空,我把它想象成悠长的鲸鸣来自群居的孤岛。而我的眼睛跟随着L,看着他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下越跑越快,一圈圈地,仿佛替我跑过那些对茶对咖啡有无限渴望的夜晚与白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