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

张又左


我手里握着一个上了松油的木质摆件。它刨得很光滑,由圆整的头部和一件蓬起的披风构成。在我进行仿佛无休止的航行的时候,我把它放在舷窗边,想象星际物质穿过有机玻璃,像一阵风刮过那件斗篷,尔后飞向我身后暗淡的航迹。

木头是极为昂贵的材料。现在,木制品只会在首都或省会星系的大礼堂里出现,没有人实际上买得起。这主要因为,木材早就不是工业原料了;它唯一的用途,装饰,也早就成为多余物。固体行星的表面布满金属与塑料搭成的建筑物,液态行星的表面则竖满开采核燃料的浮空井。每一颗行星看上去都像海胆,不会预留种植树木的位置。唯一的木材产区在边地——矿产资源匮乏的小行星带。木矿队会选定某一颗小行星,进行引力增强和生态改造,再种上树木。一百年以后,木矿队会准时伐走质量上乘、贵似天价的木材。自然,我的摆件不是买来的,木材也没长到一百年。它中途闯入我的旅途,和那座边地林场的守林人一样。

那年我正驾船穿越星区交界的某个星系。星系很荒凉很贫瘠,见不着密集的开采船,只有一条小行星带环绕两颗孤独舞蹈的双星。打开电台,省会的“都市之声”也被扭曲的磁场屏蔽,仅剩单调的噪音。我看着岩石偶尔从窗外滑过,广阔无边的静默吞噬了它们细碎的低语,冷峻凌厉的线条被双星的光照得熠熠闪亮。它们就像我遇见的大部分人,有着耀眼的灰色,在陶醉的自旋中与我擦肩而过。

视野中忽然掠过一颗与众不同的小行星。日晖被它雾霭般的外壳散射,青绿色隐隐透出来。

边地林场。这是我头一回见。于是我对自己说,停下来看看吧。

我给飞船减速,选中那颗小行星载入停泊程序。出乎意料地,我居然收到了引导信号。绕行几圈后,我的飞船缓缓浸入薄薄的大气,飞越林梢,最终降落在一片林中空地。当我踩上柔软的疏草,不远处一座小木屋的门打开,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他发色深棕,四肢结实。

“你好,我是守林人。”他用恰能使我听清的响度喊道。


“旅行者。很特别的职业。”守林人从壁炉上取下铁壶,倒上两杯滚烫的松针茶。

“现在的人基本上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出生的星系,甚至是他出生的行星,简直和古人一样。”我说,“但古人那是技术受限,而他们是真不打算出走。有时候我就想,一个人听着首都或者省会的电台,会不会产生怀疑,觉得播音员应该藏在距离他家几公里的中继站里,而不是在首都或省会那些高耸的塔楼。”

“一辈子住在一颗行星上也挺好的。”他笑了笑,“你讲讲旅行中的见闻吧。”

于是我就跟他讲采油工人的故事。一年前我因为没钱付燃料费,被困在一颗液态行星上。为了赚钱,我去当了三个月的临时采油工,每天跟那些老工人在橙色的风暴里出生入死。一大早我们挤在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详细研读天气预报,读完踏上抢修船,由指挥员开闸,让高压液体涌入船坞,船便倏地冲进浮空井外的地狱。抢修船是没有窗的,因为开了窗也没用,外面只有纯净的橙色,毫无变化。前面有没有漩涡,哪里流速小,全凭出发前预测员给出的预报,以及掌舵人的校准。掌舵人就是船长。电脑仅能读懂天气预报中的数据,掌舵人必须盯着探测仪上深深浅浅的屏幕,靠直觉及时调校航向。

每天都有几起事故发生。一天早上我听工友说,有艘船和抢修口对接没有密封,开门的瞬间,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压强挤成薄纸。最多的事故原因是掌舵人的失手。但多数掌舵人并不觉得自己背负了什么十分沉重的责任,至少我们队的老掌舵人活得很自如,每周带着大副二副三副打牙祭。数万条抢修队里的几次事故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我们的老掌舵人说,哪天我要是舵没把好,你们可别怪我。大副没好气地反驳他,你这话没道理,谁掌舵就怪谁。老掌舵人说,遇险的时候你连怪我都来不及。

很快三个月满,我攒够了前往下一座有补给的星系的燃料费。 最后一天我没出工,吃完午饭去人事部撤销工号,在大屏上赫然看见我在其中干了三个月的抢修队遇难的信息。我要来一份事故报告,原因是预测员疲劳工作,天气预报误差太大,结果船驶入了高扰动区。老船长关掉电脑全手动操作,坚持了足足十分钟,船才被漩涡撕碎。人事部的小哥说,他刷新了本井高扰动区停留时长的纪录。我说,这种纪录有意义吗,它最好是零。小哥拿走我的工牌,盯着我说,其实我们从来不会怪谁犯错,那个预测员也老了。

故事讲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小行星正处于远日点,当下是边地林场的冬季,昂贵的木材在壁炉中旺盛燃烧,发出轻微的脆响。松针茶的热气裹带着特殊的香味,在小屋里漫开来。

“愿风暴安息他们的魂灵。”守林人说道。


春天的林场是一首短短的牧歌。林中地的草长得更加嫩绿和茂盛,屋旁的溪水里不时漂过一片碎冰。壁炉里火生得很小。我把松子从松果中剥出来,放到桌子一边。

“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去打猎。”守林人说。

他正在整理装备,斜挎宽大的麻布袋子,一把匕首和一柄鱼叉插在腰间。他把一盒弹丸、两块电池塞进麻布袋里,又拿起那杆擦得锃亮的长筒猎枪。“手枪和短柄斧给你用,”他点了点墙,我取下手枪和短柄斧,挂在腰带上。手枪的弹仓已经填好,电量满格。然后守林人熄灭炉火,我们推门出去。

地面并不平坦,土壤很细,中夹碎石。松树粗砺的表皮生满苔藓,太阳藏匿在树林深处。一只鹰从头顶掠过,豁开早雾,停栖于高处的枝桠,濡湿的泥土上投下它的阴影。仔细看会发现那影子有两个,相距不大,在嫩草间起伏。

“鹰是这里的顶级捕食者,”守林人抬头,和鹰锐利的目光相对,“不多见。我不能杀它们。”

我们和鹰对视了几秒,它就张开翅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中。

走了一会儿,守林人突然弯下腰,拨开沾满晨露的草。“有串兔子的脚印,是新的。我们要赶在鹰下嘴前逮到那只兔子。如果鹰先我一步,我就不该再夺走它的食物。”

他随即迈开灵活而有力的步子,快步走与疾跑交替。我微微喘气,努力跟上他。行至正午时分,两颗太阳历历高悬,林中的雾早已散去,一切景物都变得明晰。

“在那儿。”守林人轻声说,迅速举起猎枪。我顺着他的枪管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出。啪!枪响了。一团斑驳的棕色在远处逃窜。我连忙拔出手枪。啪!他开了第二枪。那团棕色慢慢停住,瘫软下来。”你枪法好准。“我赞叹道。他礼貌性地笑了笑,箭步跑过去提起那只野兔。子弹正中脖子,殷红的血汩汩淌出,带着脉搏渗入大地。守林人抽出匕首,熟练地割开兔子的脖颈,挑出弹丸,然后把兔头丢在地上。我这才发现有只鹰正在我们上空无声地盘旋——不知道与先前那只是否相同。

”走吧,晚上你想吃烤的还是炖汤?“守林人再次迈开他灵活矫健的步伐。


我几乎认定我会一直这样住下去了。夏天的林场很热,因为近日点距离两颗恒星实在有些近,太阳不论是尺寸还是光强都比冬天时大一倍。守林人带我看他挖的池塘,水很浅,睡莲散落表面,流溢的白色、粉红和碧绿使我想到野史中一个叫莫奈的人。我们还蹚进溪流叉鱼,赤脚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让清凉的溪水从趾缝间跑过,将两颗烈日的燥热全部带走。深秋时节,溪水流速渐缓,只差一阵凛冽的寒风就会冻结。我帮守林人捡拾松果,晾晒松叶,并埋下发芽的土豆;而他花了五天砍倒一棵松树,劈成碎段搬回小屋,用作过冬取暖的木材。

冬天很快到来。无事可干的我们制作了两把躺椅,每天坐在温暖的壁炉前慢慢地剥松果。以我们的速度,屋外那一堆松果够我们剥一整个冬天。我问守林人,会不会下雪,他说大气太薄,水汽不够,这一年你不也没见过下雨吗?我有点失望,因为旅行这么久,我从没见过传说里下雪的景象,本以为在此地能得以一瞥。我忽而意识到,旅行已经渐渐被我淡忘。屋外,飞船的起落架攀上藤蔓,钢铁的缝隙里生出苔藓,成为森林的雕塑。根据四季的更替,我知道我在这儿度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光,但这颗小行星的公转周期到底是多少天呢?在这座边地林场,时间仿佛不存在,原本隶属宇宙的飞船也学会了大地的失语,不再提醒我要前行,前行,前行。

“快一年了吧。”在季节一样漫长而交替的对话与沉默后,守林人突然说,“你到来的那天晚上,和我讲了采油工人的故事。我也很想讲讲我的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喝了口松针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我原来是省立木矿队的生态研究员,和我的同事四处漂泊,工作不是采伐,而是不断寻找条件适宜的边地,然后改造。

“我们的漂泊几乎漫无目的。远程观测的筛选很有限,我们就随便挑个像样的星系驶过去。实际上有些星系根本没有小行星带。国家不觉得木矿是什么要紧的工作,天文台也总是糊弄观测报告,因此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在赶来赶去。

“漂泊和旅行是有区别的。”他剥松果的手不知不觉停住了,“当我到达第四个将要改造的边地时,我心中有了宏伟的计划。我跟我的同事说,我想停下来,就在这座边陲星系里。他们没有停下来的勇气,但是我有。我说,这处边地不要批量改造,改造一颗小行星就够了;生态系统不要太简单,要各种生物都有。说服他们很容易。漫无目标的人如果有了目标,就会牢牢抓住它。

“这大概也是我们最为投入的一次改造,用了改造几千颗小行星的工作周期改造仅仅一颗小行星。我们仔细研究哪几样动物最合适,并且纳入人类生活的因素;改造完我们又进行了为期半年的监测和微调,期间我们合力搭建木屋,挖凿了溪流与池塘,把粗硬的岩石打磨成鹅卵石铺在溪底。对于这颗小行星,我比任何人都了如指掌。我亲自挑选了它,它的自转周期是24个小时,公转周期是365.25天,一点不多一点不少。但是,一旦在这里住下来,我就打算把时间忘掉。这里只有交替的日夜与四季,没有公元多少年。

“我的同事们继续漂泊,只给我留下必要的用具,比如衣物、刀具、枪支和弹药。引力和自旋维持器就在这座屋子底下几百米的地方,靠地面上的太阳能供电。当木矿队的穿梭机喷吐着淡蓝色火焰飞离,我下定决心要一直生活在这里,直至垂垂老矣。”他抓起桌子上的弹药盒,摇晃出沙沙的声响。“电磁枪的弹丸很小,我储藏了两千五百发。除冬季外每周打一次猎,如果丢弃打虚那发,回收打中那发,再算上我晚年会老眼昏花打不准,在我失去砍伐过冬木材的力量时,应该恰好剩下最后一粒弹丸。那时候再继续生活会很艰难。最后那粒弹丸将守护这座永远的伊甸园,不会留下一个老人痛苦挣扎过的痕迹。

“另外,其实从来没有守林人这一说,看起来你并不了解木矿这一行。我的同事不会在星图上标出这里,偷盗者对木材也毫无兴趣,因为他们一旦偷了就脱不了手。这里的生态系统经过精心设计,自己会长得很好。森林不需要我,是我需要森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平静地看向壁炉里跳跃的火焰。风吹得窗玻璃阵阵颤抖,一颗松子从他手中的松果里自动滑出,落在木板地上。

“也许你应该向前旅行。”他捡起松子,扔进麻布袋,“孤独的人饮弹没什么心理障碍,而不孤独的人会迟疑不决。我们还是各自孤独更好。”

他说出了已经考虑很久的话。我隐隐感到大地和天空都在呼喊我。“我们清理一下飞船吧。”我对他说,“我准备出发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扯掉缠绕飞船的藤蔓,刮去缝隙中的苔藓。核燃料挥发得不多,我顺利启动飞船,供电系统散发的热量很快把冰冷的手给烤热了。打包行李时,守林人送给我一个松木摆件。“它就是你,”守林人说,“星际物质会像风一样吹过它的斗篷,让它随着你的前进鼓起。”

离开那天,飞船缓缓上升,越过和一年前一样翠绿的林海,浮出氤氲的大气。那颗绿色的小行星在我的身后缩小,缩小,没入群星。森林的微风好像还吹拂着我的脸。


后来,我作为一个合格的旅行者,从银河系的这头穿到了那头。曾经路过一座真正的边地林场,星星点点的绿色绵延数个天文单位,黑夜弥散着柔和的光晕,但我知道那里没有守林人。有时候途经别的荒凉的小行星带,我就想,这儿会不会曾有树木生长百年,再被木矿队连同直抵岩层的根一并伐去。

我的最后一站是银河系北端的一颗蓝色液态行星。因为缺燃料费,我再次当了临时采油工。每天都有事故,仿佛过了几十年,液态行星的航行技术一点进步都没有。

这次我需要工作更久,大约半年。掌舵人看我有点经验,办事沉稳牢靠,派我当了大副的下手。抢修队里的小伙子都挺尊敬我,我就给他们讲我旅行路上的见闻。

事故的到来总是猝不及防。三个月零一天的早晨,我照例替大副拽着地图,听掌舵人分析天气预报,之后随着人群踏上抢修船,不料起航后三分钟船突然陷入了高扰动区。所有年轻或年老的采油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眼目睹一位老船长的力挽狂澜。他果断关掉电脑,紧紧握住摇杆,花白刚硬的胡须竖立起来,敏锐的眼睛凝视着深浅不一的绿色指示屏。

我盯着表,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船晃的愈发厉害,颠来倒去,老船长的额头沁出汗,船尾的人似乎变得遥远。我听见铆钉一颗颗崩掉,狂怒的星球在啃咬老旧的船体。十分钟整,抢修船终于被撕开一道裂缝,蓝色的高压液体瞬间涌入。奇怪的是,和那些采油工一样,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我手握木质摆件,光滑的松油凉爽又温热,脑海里浮现出垂暮之年的守林人。他盘腿坐在林中空地上,最后一颗弹丸被填进手枪,尽管只需要打一发,电量还是满格。森林青翠的风刮过我和他的面堂,溅起淙淙溪水,饥饿的鹰已准备将他收回自然。

他把枪口抵在下巴上,闭上双眼,扣下扳机。

然后,纯净的蓝色风暴便吞没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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