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操场
张又左
初中三年里我和朋友最雷打不动的事就是去操场散步。
散步的几个人中一定包括我、贤哥、还有小诸和小沈,小王时不时也会来。贤哥人高腿长,自然就走外道——他高冷话不多,开怀的笑却常有;小诸一脸憨憨,嘴角永远上扬;小沈瘦薄的像张纸,迈着他略有些六亲不认的步伐;还有小王,他是小沈的反面,如同佛堂上的罗汉。
每顿晚饭后我们都会从操场上浩荡而过,月考期间的中午亦如是。大概学校里再没有人比我们还要熟悉黄昏时分的操场景象:有的不顾老师的禁令踢球,有的伏在操场边的草丛里找四叶草,有挤成一团大叫着在操场上移来移去的男生们,还有永远挽着胳膊慢慢走路的女生;而我们几个人排成一排散步,风雨无阻。盛夏月考后的中午,我们顶着似火骄阳,塑胶跑道烫得似乎要融化,远处的热浪将背景扭曲;走完一圈,汗流浃背,连闷热的教室也阴凉起来。下雨天我们照走不误,大家挤在寥寥一两把伞下,江南的雨像烟雾弥漫在空气里,把衣服沾湿。有回雨下得大了,伞却只有一把,我和贤哥打伞,小诸和小沈戴着帽子在雨里打转,一会儿倒着走,一会儿正着走,雨不断灌进他们的帽子,经过他们的脸。操场没一个人——连以前老冒雨踢球的七年级同学也没有——除了我们。万物都加了青灰色的滤镜,早早亮起的路灯的光仿佛也被打湿,雨幕把远处教学楼的喧闹隔开。回到教室,两个淋了雨的家伙外套湿透,他们把衣服晾在空位上,在早春微冷中哆嗦了一个晚自习,到头来因为空气潮湿,衣服还得拿回家烘干。
小诸热衷学习,总是吐槽分数和作业。他发话时身体微微前倾,戳着手指夸张地比划,语调像藤野先生,抑扬顿挫。我们有时对他的话感同身受,于是权当一当他的捧哏,把一趟散步当成不快琐事的出口。其实我们其他几个人并不希望学习的事太多打搅散步,而是更偏爱玩笑与八卦。无厘头的故事简直说不完,插科打诨配上联想双关,搅和进当天的琐事里,连脱口秀也不比我们的聊天精彩。
聊八卦往往是信息交换最快的时候。每个人每天都会向我们共有的这座八卦炉里倒上一点原料,熔炼成我们对班级情场的“深入浅出”。小沈后来加入,当时正喜欢一位能熟练地在两段及以上的暧昧关系间来回拉扯的女生,于是就成了我们直接调侃的对象。他一开始矢口否认,之后逐渐承认他的喜欢——尽管他一直抗拒我们的调侃,用发人醋意的事激他时,他始终故作漫不经心。再后来他俩走到一起,无话不谈,并肩牵手;小沈还给她扎马尾辫、包创可贴,送她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他和情敌的角逐也终于分出胜负,我们的调侃变成“你简直赢透了”“你应该和她接吻”,而他面色绯红,笑着劝我们适可而止。
我们永远例行派对,它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将不同又似同的我们聚合。小诸对学习热衷到固执,做难题老一副要死磕到底的样子,摇头晃脑骂骂咧咧。我让他消停一下,他说好好好,满脸堆笑,笔头不停地在纸上跑来跑去,留下密密麻麻的符号。有时游同学还会跟他讨论高等数学,他们抓耳挠腮半天也出不来结果,却兴致不减。我想说没必要从网上学三脚猫功夫,但看着他们念念有词地演算,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或许只是我缺了烧不完的狠劲。
我又想起初中里唯一一次春游,贤哥、小王和小沈偷带了手机,在大巴上一把一把地玩,眼里喷焰;而我不打算参与,捧着书单独坐着。当天下午我们来到一处过气的景点,很多与我们相似的中学生穿着校服,在娃娃机前闹哄哄,抓一百遍抓不到也不在乎,手里举着烤串,并未意识到他们只是被请来带动这里早被疫情磨殆的经济。一会儿我们去看表演,舞台屏幕太宽,使背景图变形;舞美算是几年前的时兴,情节松散。剧场黑暗,贤哥手机屏幕的光一直在旁晃悠。偶尔我凑过去看一眼,看到他手指飞快抽动,人物在虚拟世界里喷放幻彩。我笑说看不懂,他得意地说,你是看不懂,然后我又缩回去心不在焉地盯着舞台上拙劣的剧。在娱乐这件事上我同这剧一样粗糙,但那只是一堵形同虚设的墙,隔不断我们一样热的温度。每回我问,今天走吗,大家都说,走啊走啊,于是我顺势放下严苛的计划,迈向操场。天空没有云,我依旧嵌在不变的队形里,走在我不变的位子上。想来除了应付单调的一切,人不例外总得有生猛的、锤不了的时刻,做题或者打游戏的狂热,陪她,操场散步,插科打诨聊八卦,并没有什么区别。
中考临近,我请了晚自习的假。下午放学后回到家,我独自坐在书桌前刷题。窗外又在下雨,此时他们应该打着伞照例从操场上走过,有说有笑,唯独缺席了我。我们最后一次散步会是什么样呢?贤哥同往常一样走外道,笑而不语;中间是我和小沈,内道是小诸,小王也会来。我要祝愿他们永远生猛下去,揣着他们骨子里的恣意,可话说回来,就连王二也只有他的那段黄金时代,怎么会有永远生猛的人。小沈为了专心中考,选择和她分开,将年少纯情暂停在初中生活的记忆里;我问他打不打算考进同一所高中后继续和她并肩向前,他目光涣散,笑了笑,说算了吧。而很多天以后,小诸会发现他原来不必热衷于固执,贤哥小王会发现自己一遍遍地打游戏只是在排遣生活的麻木,至于我,会发现踌躇不决的多余,开始学习学不会的一往无前。我们将无意识地意识到这一切,或远或近,于是继续生猛与否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又一圈圈地走过了曾经日复一日走过的操场。那些带着恣意的故事全都心照不宣,附着在看了三年的风景上,我们将用目光默默扫过,看到七年级的同学在踢球,操场边有人蹲着找四叶草,男生挤成一团,女生挽着胳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要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直到长昼的余晖散尽,操场上空无一人,才回到冷光灯下各自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