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小说

张又左


H读完我的小说,把手机递还给我。而我接过它,冷风中的手在发抖,害怕荧荧的屏幕落入黄浦江水。我说,我自感结尾那句“或者行将分别,或者紧紧拥吻”写得很好。H回答,你懂个屁的上海,才来过几趟。这是他头一回那么直接地给出评价。Z问我什么小说,她能不能看。其实我一般只给H看,但今天我在H这里显然受了挫,于是又把手机递给Z,然后背靠在栏杆上,背对江水轻轻拍打堤岸的声音。

Z邀请的上海朋友已经坐地铁回家了。她家住在徐汇。我最初提出在寒假去上海玩一趟的时候,Z就说,她有个朋友在上海。因此当我们一大早从迪士尼的地铁站跨出,首先见到的就是她的那位朋友,她脚上穿着一双看上去很贵的AJ,脸上化了淡妆。我们先逛了迪士尼入口外面的纪念品店,中午坐地铁到陕西南路的一家茶餐厅吃午饭——那是Z的朋友推荐的。吃完午饭已经一点多了,我们就随便挑了几个地方晃了晃,买东西或者拍照。最后坐地铁到外滩吃晚饭,游荡到黄浦江边。高铁开出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没打算继续游荡下去,就停在观景台上。Z说,你看,如果把迪士尼排到最后一项,我们还能看城堡上的烟花表演,不像现在那样无事可干。或者干脆花一整天在迪士尼。我说,无事可干也没什么不好的,谁叫你猜拳没赢我呢。如果来上海不看外滩的夜景,我才觉得后悔。我就是喜欢那些由光线勾勒的楼宇,喜欢拿着奶茶、仿佛与我们一样无所事事的年轻大学生,喜欢高跟鞋、皮鞋、篮球鞋击打地铁站的地面。所以你喜欢的上海是这样的,H说。也不完全。还有那些发生在这座都市里的故事,有的人快乐,有的人沮丧,有的人留下,有的人离开。H反驳我,你以为上海是现实主义的城市,到头来你还是喜欢现实主义浪漫的质感,所以我说你一个游客懂个屁的上海。我回击,你难道不是游客。H回答,我又没说我懂来着。

我大概知道H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出发点是简单的,然后逐渐发明出一套想法来讨厌上海。很多次我给他看我的文章,也往往在类似的问题上产生避而不争的分歧。我觉得H原来就挺清奇。中考以后H考上了我们现在所处的这所三流高中,家长都要他去读上海的国际学校(实际上从初三开始他父母就开始筹划这件事),可他死活不肯。要是我我早就去了,假如我家也能支付得起的话,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我对国际学校的仇恨已经颇为遥远。按照这件事,明明该是他比我更信浪漫主义。后来他就当了我的同桌、室友、兼文学社里我的唯一读者。生日那天他还送了我一个星巴克的杯子。我想到Z家也很有钱,但她的家长基本上没有让她上国际学校的打算。有钱人就是容易坚定地相信某些事,而非时不时怀疑、时不时犹豫。可我又不敢断言H完全是这样的,他的文章往往非常写实,那种我很喜欢而无法企及的写实。H的内里可能也经常拧巴。他的文章里有很多妥协,但在父母给他安排的选择上,他却十分执拗。

Z把手机递还给我,说挺符合她的预期。而H的文章就感觉和本人大不一样。所以我就奇怪,为什么你会只给他看你的小说。我解释道,刚加入文学社的时候,我写小说没虚构好,导致涉及了某些人,也有文学社的其他社员。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不喜欢那帮人,写什么都要哲学思辨。有空并且只写哲学思辨的人肯定没有经济上的忧虑,就算写很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的书评,仍然逃不掉小资的旁观视角。搞得好像你自己写的小说不小资一样,H听见了我的话,尽管我说的比较轻。我瞪了一眼H,他在吸他的奶茶。我问他,你今天怎么了。H说,就是想好好吐槽一下你。我跟你说,我已经想吐槽很久了,你看我每次和你讨论的时候说话都挺委婉的对吧。那倒是。我仔细回想了我们在社里的交谈,以及周末在咖啡店里看书码字、聊来聊去的内容,找不出反驳他的论据。你不要不承认你不小资,H继续说,你喜欢霓虹灯、大学生和都市白领,就充分说明了你也小资得很。事实是,上海更容易令人绝望。这一点我觉得你写的还不够好。

我退出笔记软件,熄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兜里。小说和现实上海这个话题似乎很难再继续下去。H开始逛论坛刷帖子,右手持手机,左手摆弄迪士尼买的钥匙扣。而Z托着她装有定焦人像镜头的佳能,在看白天拍的照片,包靠在脚边鼓鼓的,里面塞满了玩偶和挂件,于是除了一个备受冷落的广角镜头再也挤不下更多的东西。我是纪念品买的最少的人,总共两个挂件,没有超过一百元。消费主义真的是一件相当难学会的事情,有些人骨子里就会得很,挑纪念品时还有点假惺惺地查一查性价比攻略,而有些人骨子里就始终生疏。我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像个假年轻人。如果我真能成为一个上海的大学生,恐怕还是做不到拿着奶茶在徐汇、静安、黄浦、虹口以及陆家嘴之间只身游荡,像一只自由的鸟穿过上海的白夜。必须要有人带着我这么做。

我看到Z的屏幕上有她和朋友的合照。她们应该都是好看、会打扮且受人欢迎的那种类型。平时我和Z聊的远不比H和Z聊的多,但今天H和Z的朋友聊的不少,有时不方便插话,Z就和我聊。我调侃H,你今天怎么和那个女生聊那么多啊。H冷静地说,搞什么啊,我不喜欢她。如果非要喜欢谁的话,我觉得我会喜欢Z。我被后一句话吓了一跳。H的话像是经过思考的,颇为认真,而我一直以为Z或H其实谁都不喜欢。Z也吓了一跳,反问他,你在搞什么啊。H不知道说什么好,吸了吸奶茶杯底堆积如山的珍珠。过了一会儿,他说,下学期我要去国际学校了,手续都办好了。挺巧合的,和你朋友是同一所。这让我和Z又吃了一惊。Z说,你非要这时候说嘛,我们在旅游诶,搞得很伤感。H回答,我就是想说。还有就是,我觉得应该要乘地铁去虹桥了。

最后的我们坐在虹桥火车站的长凳上,等待开始检票的指令。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我的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在全家买的关东煮,一边用腿夹着Z相机的镜头浏览照片,H闭着眼睛,应该在养神。倒是Z坐在我和H中间,仿佛差不多要睡着了。我隐隐能感受到她弛缓的呼吸,她歪着脑袋,简直快靠到我的肩膀上。我心里想,如果她真的靠了上去会怎么样呢。几乎马上,我又把这个愚蠢的想法清出脑海。用Z的广角镜头拍出来的照片很漂亮,上海或纽约,都是这种耀眼的夜景。等到H走了,我就只能给Z看我的文章,或者直接在文学社里分享。也许分享无关紧要。我希望以后我的确能成为一个上海的大学生,但身处这所高中,这样想真的太假了,怪不得H要说我总是把现实虚构得有点自以为是。倒是他用他构造的逻辑说服了自己妥协,前往上海,说极为流利的英语,再去美国、英国或者加拿大,这给人一种有前途的错觉——H自己肯定会如是评价。反正评价是一码事,虚构是一码事。真正的我们仅仅坐在虹桥火车站的长凳上,等待着开始检票的指令将我们载回出发的城市。


——《关于旅行》的上篇。写于2023年12月。 🏝️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