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飞行

张又左


飞机起飞时我给自己戴上降噪耳机。西安的天空灰蒙蒙的,感觉要下雨,下那种季风带来的急剧滂沱的暴雨,它会像地理老师说的,冲蚀黄土,导致水土流失。天气预报则显示今明两天都是阴天。在西安呆了六天,只有一天下了雨,很大的雷阵雨。我们俩站在街边商铺伸出的屋檐下面,看水往下滴使我想象西安的雨水很有可能是碱水、淀粉水、加了辣油的水。过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Z说是不是可以坐到店里啊,然后我们就推开背后那家店的门。那天我们刚逛完一条有许多美食摊的街,正慢慢往地铁走。

Z的登机时间比我早。她会直接飞回去,而我先飞浦东,再坐高铁回去。我一边刷视频一边想见到H以后会怎样,再刷了一会儿,我发现我只是在盯着看一集电影解说。你真的好爱上海,Z坐在我旁边说。我说,我打算去找H吃饭。Z说这我知道。猜的?这不显然的嘛,Z回答道,你去上海本来就是要找H吃饭。我吸了一口机场买的星巴克新品。太甜了,我说。这款还好吧,也没太甜。Z又说,她觉得空气有点闷。我本来不觉得,她一说我也有了暴雨要降临的预感,觉得空气沉闷而黏腻。我们的位子不正对跑道,我只看见人群排成很粗的长条形慢慢涌上停泊的飞机,然后飞机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滑行。好烦,作业写不完。Z鼓起腮帮子很可爱。你为什么会考虑作业啊,我笑了。我们现在是准高三生了好不好?Z也笑着看着我,但是很认真。假惺惺。好啦好啦,就你真。Z又转回去。电影解说已经在放第二遍(或者第三遍),我顺手把它划掉。再往后Z就上飞机了,我短暂地想Z会不会在登机口又回头招招手,不过她那时候在看手机。

一开始在飞机上比较难睡着,我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感受时有时无的推背感。耳朵失压的感觉倒是持续不断。我在机场便利店买口香糖,问Z要不要,我可以拿两盒。Z就嘲笑我,没用的,我头两回坐飞机还试一试呢,后来就懒得买了。我还莫名其妙开始考虑作业的问题,想到这儿我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就很奇怪。想刷视频,可是我在飞机上。想看剧,可是没有载好。想知道Z现在在干什么。在打单机游戏吗?我其实也有单机游戏,但是我不想玩。我就想睡觉,因为我知道上海的夜晚将会使我们清醒,饱受光污染的天空就像一缸黑咖啡一样,慢慢往我和H的嘴里灌。我和H喝呀喝,路灯在我头顶上,显得非常耀眼。我还喝了奶茶,喝了汽水,后来可能喝了酒(也可能没喝,但是我逐渐精神恍惚),特别想上厕所。所以我就醒了,吐掉口香糖,起来上厕所。飞机已经在巡航。我回到位子接着睡,隐约感觉空姐推着车通过狭窄的走道,可能蹭到了我的胳膊。快降落的时候,间歇的失重把我搞醒了。我差点以为我旁边的人还在睡觉,因为他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放起来,但实际上他正睁着眼睛凝视窗外。我越过他也看向窗外,天一点没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上海的夜晚要开始了,我对自己宣告。

飞机落地以后,我给H发消息。H给我一个地址,又是南京路。我说,上海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吗?H说,就碰个面呗。随便选的,之后想去哪去哪。我给你搞杯可乐。我回复说行。接着地铁的门开始滴滴叫,然后关上了。


我看见H坐在麦当劳靠窗的长桌边,旁边放着两杯可乐一袋薯条。直到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才放下手机抬起头。这杯可乐是你的,他说,你要吃薯条吗。于是我拿了两根薯条塞进嘴里。忽然我们都开始发笑。我有点想哭——我想过好多遍,想我和H和上海的夜晚。我知道我很可能会想哭。这时H说,别笑了,你不是嫌南京路老套嘛,你说要去哪里。我说,不知道。H说,所以我带你逛啊。我跟我的好同学经常到处满上海乱逛,因为就地铁几十分钟的事情,着急就打个车。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哪几家日料、烤肉、茶餐厅我觉得好吃,或者性价比比较高,如果你现在饿了的话就pick一家。我说还好吧,我不怎么饿其实。他说,哈哈那就随便走。于是我们开始在福州路陕西路浙江路之类的路之间穿梭。出麦当劳以后,我们又在H说的一家特别好吃的汉堡店(只有上海有三家)买了两个烤翅和一个鸡蛋堡。我们把它掰成两半分掉。H问我,你和Z去西安啦?我说对。一边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些镜头;Z盘着腿坐在床中央,穿着白色T恤白色袜子,而我坐在床沿,一起看电视机上投屏的《爱乐之城》。然后就是她低着头上了飞机。我去过两次西安,H说。一次很久以前,还有一次是来上海以后,去年圣诞节。妈的跟两个同学去,他俩是情侣,嗯当时其实在暧昧期,我后来想,我去干嘛,吃狗粮吗?西安美食都够我吃了。我说,你那时候不是和Z在一起?H转过头来看我,把薯条盒子在我面前晃了晃示意我拿,然后说,对的。不过Z又没有圣诞节可以放。我说当时决定去西安的时候Z还问我要不要叫你来着。H耸耸肩,说他暑假当然也出去玩了,你猜我去了哪,还是你已经知道了。我说和女朋友?H不满地瞥了我一眼,说不是。就一个朋友。你猜我去了哪。我说不知道。东京,他说,后来又往北去北海道。他聊了一会儿日本,直到我们吃掉了鸡翅薯条和剩下的汉堡。接着我们买了奶茶,经过日料店的时候他又进去打包了四个手握和一小份三文鱼刺身。H对我说,这一片好吃的真的超级多。其间我们还经过外文书店,我说这我知道,现在我们应该是在福州路,上次我来,四楼在办二次元展。H咧咧嘴,像在讲“好吧好吧”。然后他说,他其实经常来,但是外文书店关的特别早,仿佛上海那么漫长的夜晚跟它毫无关系。本来想可以挑本书送你来着。我说我英语一直很烂啊。H说,就放你书架上。我说这个想法确实挺诱人。后来H又说,他最近在读《尤利西斯》。结果我们都忍不住笑了。H摆正了脸,我真在读《尤利西斯》,不过就是以学习研究的目光试一试。我问,你们学校是不是也有文学社啥的。他说对是英语文学社,《尤利西斯》基本上算大家一块读。隔壁还有西语的,整天拉美文学。我在心里默想,我们的文学社里总是充斥着昏昏欲睡或者与文学无关的各种气氛啊。其实真要读感觉也还好,他说,只不过得多读几遍才能和那些意识流同步。我点点头,然后对自己说天呐怎么聊到书上了。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看到旁边有个书画展览,就走了进去。展上有几枚出售的印章,非常小一枚要两百多元。H说你不会以为我会买吧?我说哈哈神经啊,真不至于。H嘿嘿笑了笑。书画展很小,没有人,像在街边下沉的匣子里搭起迂回的走廊,然后加入安静的熏香和乳白的宣纸。走出书画展,我问H后来有没有回过他的初中。他说没有。我说六月份放高考假的时候我就回了趟我初中。不知道为啥我放假经常很空却没有回过,所以我觉得这次必须得回啊。


街对面跑过去W熟悉的身影,可是特别瘦,而且瘦的挺自然,我问自己,天呐是他吗?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碎碎的刘海比眉毛低很多,耳垂上有小洞。S说道,怎么不上装备呢美式男孩?W露出那种介于诚实与不诚实之间的笑,说回初中嘛,不大好。S说,你那耳钉又不大,挺小一对。那你项链呢?没有啊,我没戴过来。于是S也邪魅地笑了笑,看了圈周围的人。我熟悉这些笑容就像熟悉以前的他们一样。我说,我去,你怎么这么瘦了?变校园男神了是不是。W还在笑嘻嘻地聊别的,往自己的话里插了句没有没有,然后继续讲下去。我问S,W什么时候变这么瘦的。S说他也不知道,上次见他还就那样没啥变瘦的感觉。我问上次是多久以前。S想了想回答,啊那其实也有点时间了,半年吧。不对,三个月。没有很久。好离谱,S凑到我耳边说,总之肯定嗑药了。(我对H说:后来我跟我妈提到W瘦好多,结果我妈说他父母可全是医生,怎么可能让他吃药减肥?)W现在在本地高中读国际班,说他有老多同学在周末会飞东京曼谷追星看演唱会再飞回来。S问那你呢。W说我不去,太穷了。我说签证咋办?那肯定提前搞好的,他认真地回答我。我还特别想知道K的八卦,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他自己也死不承认。X说,K和我们初中语文老师的女儿好像当过前后桌,所以一会儿你可以问她老妈,她必知道K一堆八卦(我没有见过那个女生,只是听说很漂亮。我们还使劲脑补她和K的关系。他俩可是前后桌!)。之后我们找语文老师聊天,就问了她,可是她说她女儿其实和K不咋熟。我不满地瞪了X一眼。他已经在听语文老师聊她家暑假怎么安排旅游:从土耳其出发,到中东转一圈,大概会有将近二十天。她女儿说这回非带作业不可,不然要写不完了啊!接着她聊到上次去东南欧遇到的囧事,并得出结论:这种行程还是提前规划好不能旁逸斜出信马由缰。我又看了看X,他的神情我搞不清是专注还是心不在焉。

和老师聊天一般都比较乏味,都是那种有的没的内容,间有时不时的短暂沉默,我感觉大家好像在找聊天话题,但又没有真的打算努力去想。中午被我们用来打球(还有以前隔壁班和隔壁的隔壁班的同学),所以没吃中饭。下午两点多才决定把午饭解决掉,于是去附近的一座商场,一开始W、S以及以前七班的几个人坐在便利店里,我说难道你们就他妈吃便利店啦?可是上楼一看大部分店都不开,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快三点了,所以只能选择吃汉堡王。我跟他们打了一局游戏,最后大家都要回家,S说他跟我一块走。路上他问我关不关注国际局势,我说我不怎么看这种,然后随便向他请教了两个问题。我心里想我他妈关注国际局势干什么,不过倒不怎么介意S聊这个话题,只要别太久。S说他觉得B站上某某UP主还不错,许多国际上的事都给他预测到了。我说牛逼。走到公交车站他说再见啦,我说好那拜拜。


Z、H和我分掉了那份三文鱼和手握,我厚颜无耻地吃了其中两个。我们聊与西安旅途有关的各种东西,Z说到城墙、宫殿以及陕西历史博物馆,还有西安那边夏天巨热,老是汗津津的很恼人。我说拜访了西交大,看到比较标志性的那幢楼,有点像玛雅人金字塔,不过查图之前也没有见过。我们下一届市里就有人考上了西交少年班。听初中班主任说她很有实力,不去西交少年班的话以后估计能上清北,这时我就很想找到她问那你为啥要去西交大,我猜她会说因为不想高考啦不想上苦逼高中啦,当然事情肯定还要复杂,可是我认为诚实的理由里必须包含这一条。不过再一想,这种事跟我有啥关系呢,大家也就是把这些没用的新闻不经意地传来传去。H说有没有发生什么呐?我说发生啥?H说你俩应该住一个房间?Z说傻逼。我说,你是不是那种都市小说看多了,什么一男一女住酒店,然后其一说,我去洗个澡,接着忽明忽暗的气氛将充满整个房间,可能要点外送来解决安全措施,或者包里常备也不一定。H说假的,但那些小说又没有撒谎。所以就是有的咯。我说,傻逼,啥也没发生好吧,Z在旁边吃吃笑,拍了我一下。我说,啥也不可能发生啊,这我们都清楚。之后话题又神奇地落到Z寒假的成都之旅上。Z开始谈宽窄巷子,又说川菜真不适合她。我觉得她肯定也想到了我一个人来上海结果又撒谎不叫H的事。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她像说我提这个干嘛?

我们找了一家海鲜店吃夜宵,点了几个生蚝、烤鱼和啤酒。Z摆手说她喝汽水就行。冰啤端上来以后H问她真不喝一点嘛,Z耸耸肩开了一瓶,倒了大约三分之一杯,然后把酒放回H面前。之后是Z的雪碧,她把已经装了啤酒的玻璃杯加满。Z说好无聊,要不要开一把游戏,H说他不是很想打。我说可以看剧,比如看《XXXX》。Z说可以,虽然她已经看完了;H说没看过,但最近老听到。我点开视频软件接着上次的进度放下去。其实已经是最后一集。Z在我左边,H在我右边,三个人就挤在沙发上。以前往往是Z或H坐中间,我对自己说,不过这回也可以是Z啊,像刚才深夜步行在上海市中心的时候。结果我就坐中间了,如同抛硬币决定的剧本形式。菜上的有点太快,但我们没有坐回各自的位子,颇有默契地打算把这集看完(当然不排除他们或许在配合我)。H拿了一个生蚝,蚝上加了很多蒜泥,然后一口吃掉,再倒了点酒。我跟H说,你直接看最后一季最后一集嘛。H说他反正无所谓,故事顺着看倒着看有时候都一样。我说好吧。H盯着屏幕,喝了口酒,又夹了点烤鱼。最后这部剧终于被我放完了。像每次看完一本小说或者一部剧一部电影一样,那些人物在我面前哭哭笑笑拳打脚踢,然后消失在接连发生的事件里,消失在一个结尾里,令我恍然一小会儿。这种感觉一般比较爽,我想对H说,要是倒着看你可就没它了啊。直到那些脸不情愿地变成大海报前穿着开衩长裙穿着西装的演员,对着闪光灯拥抱在一起,正派拥抱反派,朋友拥抱朋友,而那些朋友可能早就失去彼此了。Z和H跟只不过看了中间某集一样。H快把一整条鱼干完了,抱歉地说我们再点一条。我说算了无所谓。Z直接把两个生蚝放到自己的盘子里。坐在前台的服务生脚架在矮凳上打游戏,空气里除了蒜味腥味啤酒味还有一股速溶咖啡的味道。H去结账。空调打得特别冷,Z往我这儿靠了靠。我听见H喊道走吗走吗,于是Z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她居然没带任何包。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我没拉窗帘结果被五点多的太阳吵醒。我蒙上被子,想把梦做完,不过没有成功,因为房间里比较亮。我一直保持似睡非睡但又努力去睡着的状态,大概到将近七点钟,起来给Z发了几条消息,她没马上回我,显然还在睡觉。我用纸杯装了点H的漱口水清理了嘴巴,再用他的洗面奶洗了脸。趁他还没起我拿了颗浓缩咖啡液加到一瓶水里,几口喝掉。窗外别的住宅楼投下老旧的长长的影子,给我一种将要陷入这座城市的感觉。我躺进H的鹅黄色沙发,看到H的书架上有《尤利西斯》的中文版和英文版,精装,旁边还放了《海浪》的中文班和英文版,还放了《喧哗与骚动》。我心想H怎么真喜欢看意识流文学啊?后来H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你书架上怎么意识流排一排呢,而且为什么不放普鲁斯特?H说,那我确实想凑一凑,人没齐纯属意外。我们社里面有两个挺爱好意识流文学倒是真的,其实呢就是两个笨蛋。H笑了,说我们学校笨蛋很多。像你那个初中同学说,他们国际班有毕业去国外吸毒啦开淫趴啦,我们也有。这个全国一致。接下来我们一言不语。我熄掉手机听音乐,一边幻想早上的梦我能做一遍又一遍,事实上我们昨晚后来的确去了家海鲜店吃夜宵,点了生蚝烤鱼喝了鸡尾酒,一边把一部剧看完。我还突然打算要学学法语,这样以后说不定就可以读法国文学的原著(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但关键是我对我的英语没法抱一点希望啊)。踏上列车后我点开B站搜法语课,听了两节,耐心就已经消耗殆尽,加上昨天玩得很晚还早起,我又开始犯困。唯一能帮我抵抗睡意的是Z的回复,我就跟她随便聊了一会儿,有时候我想我们明明已经聊了很多了啊,为什么还像聊不完一样呢,那些消息在天上飞来飞去,然后我又睡觉,打游戏,睡觉,在城市的一端下车,觉得路程好像还是有点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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