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影子

张又左


——送给我的朋友K


像许多家庭一样,我高考完不久,父母就办了离婚手续,仿佛我终于能回到这个家一会儿的时候,家就解散了。他们大概已经很久没撕心裂肺地争吵过,抑或是不想使脱离苦海的我再次陷入高压的撕扯中,总之那段时间家里很平静。只言片语都是必要的交流,不到一百平的房子里到处弥漫着中年人的克制。我其实很想问他们,你们怎么不吵了。如果他们继续吵我反而觉得习惯,争吵的停止却象征离别的预演。

搬家花了两天时间。最后一趟见面,大家挥了挥手,好像旅途上萍水相逢的朋友,在下了班机后坐上不同的计程车,自兹分别。晚上整理完新家,我约J出来吃晚饭,餐厅选了一家平平无奇的海底捞。她还是化着成熟漂亮的妆容,衣着时尚而养眼。落座后我跟她说,今天我们搬家了,然后聊起新家的布置。她说,你养猫吗?我就有一只猫,英短。我说我正计划要养,问她味道重不重。她说还好,但那无所谓。宠物嘛,喜欢就行了。

我点了两瓶啤酒。J一开始说不喝,后来见我酒量不好,脸喝热了,于是就把剩下的半瓶酒替我喝掉。我的确不大想喝醉。几周前高考完毕那晚,我和朋友喝了很多瓶啤酒,人事不省地瘫倒在位子上,脑中天旋地转。我想,烂醉的感觉并不好,所以也许人醉那么一次就够了。

我和J吃得很慢,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涮完最后一片肥牛,我们又边刷视频边在汤里随便捞了一会儿,把料都捞得干干净净。直到过了零点我们才觉得困,于是AA结了账,走出海底捞。离开了空调,夏天的夜晚很热,广告牌的色彩是粘稠的,蝉一直在我们头顶鸣叫。一个机车手以不快的速度驶过,夏威夷衬衫无规则地抖动,排气管声音不响,这使他更像一个加完班的上班族而不是街溜子。在一个无风的夜晚,他带来的轻微的空气扰动拂过面颊,犹如光年外传来的引力波一样令人欣喜。这一刻我很想揽住J,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们只是各自叫了滴滴,各自回家。

到家后的我尽管很困,仍旧不想睡觉。我泡了杯咖啡,和J聊了一会儿,又刷了很久的手机,最后想起H在初中毕业时给我的推荐,决定看《情书》。电影的节奏十分缓慢,有时我会耐不住性子开倍速。看完电影,我登进豆瓣,想给《情书》打七分,但由于只能选一到五颗星,我最终打了八分。

这时候是清晨五点左右,日出时间已经过了,万物都沐浴在金光里。我看到行李箱底父母的结婚照,忽而突发奇想,把窗户隙开一道缝,拿起照片,伸出去用打火机点燃。跳动的火焰在晨风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湛蓝的背景使焰色显得明艳。等到火焰逼近手指,我把那一团皱缩的炭化物丢向楼下,看着它飘忽不定地下坠,然后关好窗躺到床上,倒头睡去。


我记不清争吵的起点,反正应该在上小学左右。一般来说,工作日他们又忙又累,晚上没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吵,所以至多只会发生一些小口角。到了周末——几乎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吵得不可开交,房子像台球桌,而他们像两个技术粗糙的斯诺克选手,一桌颜色各异的球弹来弹去,却始终进不了洞。其实我不大懂他们在吵什么,只是觉得烦,于是便关上房门打游戏。游戏的音效也很吵闹,几乎抵得上降噪的效果。我就泡在游戏中,逐渐对他们的争吵见怪不怪,以至于想起曾经是家常便饭的言语斯诺克,花绿的游戏角色和滚烫的手机亦被囊括于记忆之中。

我父母争吵的激烈程度在初二时到达顶峰,“离婚”这个词频繁出现。但我并没有因为年龄的长大而搞清楚他们在吵什么,根本没有家暴或者出轨之类的事情,他们只是不停地吵,吵的内容混乱不堪没个主干,空下来还能一致应付老师的交代。我忍不住想,如果存在那些无法入耳的缘由,或许这一场争吵早该结束了。正因为事实相反,他们只能给扯破的褴褛之衣一遍遍打上补丁来勉强度日。

婚姻的破布过于常见,它是变相的艾滋病毒,附生在人性的弱点上肆意横行。据我所知,我所在的班级里就有好几个离异家庭。例如我小学时的篮球队友S,他的父亲很有钱,母亲信佛,离婚大概是在S读初一的时候。中考前的某个早晨,由于部分人作业不写,加之三年教学成果之检验的迫近,数学老师脾气暴躁,而S又在和前桌窃窃私语,结果成了老师的指责对象。我很吃惊他居然会如此不留情面,大意说这年头离婚的多了去了,你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成绩掉得厉害。台下很安静,S没有像被戳到痛处那样站起来反驳。以前读过一篇帖子,其中批评了等到孩子高考完再离婚的“中国式婚姻”,劝家长们该离就离,00后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我觉得S应该不是脆弱的人,这和成绩的好坏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我也不是脆弱的人,虽不至于到坚强的程度,但我的父母最后还是选择在传统的时间节点说再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不脆弱,总是有例外的,就比如我的另一个同学L。他的父母在小学时离婚,他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早产的畸形外壳。L在哗众取宠的时候总是很自得其乐,动作表情非做得夸张点不可。他自以为他广交天下好汉,路遇别班的同学会去拍拍肩膀搭句讪,将疏离的礼貌当作友谊的证据。在稀里糊涂地办错事情后,他总是想要用各种借口证明自己是对的,即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也会不断嘀咕错误原因,努力说服自己这个原因有多么无足轻重多么不值得在意。其中,尤其是最后一条,成为了全班同学加上教师班子厌恶他最得道的理由,毕竟满嘴托词的人可不值得喜欢。同学们从春晚上随便抓了个梗,私底下叫他“狗王”,极尽讽刺他的小丑行为。后来L去打报告,班主任不得不出面制止这种带有侮辱性的绰号,但似乎老师也仅仅是在平息闹剧,替一个残缺的人消化他消化不了的琐事。在这之后,“狗王”的称呼时不时仍会出现在我们嘴里,不过少了很多,直到初中毕业,L和他的绰号才彻底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初二的时候,我也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分手。由于前女友X和多个男生搞暧昧,我一气之下删了她的联系方式。虽然后来不知怎的又加了回来,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交流,保持一种陌生人的冷漠。X大概不会差我一个男生,而我头一回觉得那张漂亮的脸蛋如此可憎。

几乎在同一时间,Z被换到了我的前面。她的声音很好听,笑起来真的像檐头的风铃叮当作响;她也很好看,有白净的脸和匀称的五官。另外,她父母分居,母亲给她布置的学习任务往往又很苛刻,因此我相信我们的心理应该有种别人所未有的贴近。刚分手导致的怨气很快就在与Z的谈天说地中消解干净。有时候我们还会彼此写信,她的字迹很规整精致,无形中有种薄如轻纱的香水味。

约莫半年后我向Z表白,然而遭到拒绝。她说自己跟父母发过誓,二十五岁之前不谈恋爱。晚自习上我作业写不进去,干脆趴在桌子上,思忖良久。我知道她没说谎,但这不是二十五岁的问题。她那时候喜欢另一个男生D,他人很高,是个篮球好手。事实上,我的篮球技术和他旗鼓相当,甚至更好一点。Z看我萎靡不振,转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她。我突然觉得她到底喜欢谁也许并没有那么要紧,于是我对自己说,没关系,然后把这三个字使劲吞了下去。

即使后来换了位子,我和Z依旧是相当亲近的朋友,经常闲聊,经常写信。因为本来就不是情侣,所以信里没有柔情似水土味情话之类的东西,大部分内容更像是两个人打打闹闹互开玩笑。有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句子,就把它写进了情诗,但那首诗一直躺在我书包的隐秘夹层中,没有被写到信里送出去。

Z跟我提过当时很火的一首歌,叫《小城夏天》。虽然是网络口水歌,但我觉得它格外应景。中考前的初夏,南方小城的天气正忽冷忽热。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在新修的六年级教学楼楼顶发现了易于进入且视野开阔的天台,我问Z,想去吗,她说好啊。晚自习课间,我们离开教室,从九年级走到七年级,教学楼走廊的动静渐次增大,忽而浸没到无声里。小学生两个小时前就放学了,整幢六年级教学楼黑洞洞的不说话。我们一边开灯一边顺着楼梯走到顶楼,我短暂地抱了一下她,帮她翻过有点高的窗,终于来到目的地。

天台在校园的最北侧,应该是全校最高的地方。靠在齐胸的混凝土栏杆上,外墙涂料很粗糙。望出去,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人工湖,倒映着写字楼绚烂的霓虹,湖边的树下也都打了会变色的灯。天空不是晴朗的,云朵模模糊糊地散射着地面流溢的华彩。影绰的黑点掠过湖面,是熟睡的白鹭或天鹅因游人惊起。

我掏出手机和一副80元买来的蓝牙耳机,递给她一只,她只是笑了笑接过,并不惊讶。点开歌单,本来想放《小城夏天》,再一想那首歌已经冷掉了,过期的东西就该让它过期,于是我选了Taylor Swift的《exile》。钢琴声落入深色的湖水,气息被呼入凉爽而柔和的初夏风。我主动抓住Z的手,她也握住我的。紧握的手像穿越了虫洞,告诉我,从撕裂的世界逃跑时,我不是一个人。


后来我们的确在一起了。小学生放学后,我们甚至溜去阶梯报告厅一起弹钢琴。我的朋友H问我,中考后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怎么办,希望我能和她分到一个班吧。

倒计时的滴答声越来越快,趋向无序的节奏拨弄我的思绪。最后一个周五的夜晚,我和几个吊儿郎当的人翘了晚自习,拿着手机满校园游走,翻窗与老师周旋,并且打了很多局电子游戏和扑克。奇怪的是,中考前几天,我再没和她说过话。原本以为的死结被一双不存在的巧手解开,我们各自冷静地说再见。而时间也如同一个莫比乌斯环,在中考的考场上,我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决意一定要在考后要她的微信。

拍完毕业照的那天傍晚,我和H、W还有Y一起吃晚饭。H例行公事地开始调侃,问起我和Z怎么样了,我说,分了,微信都没加。W顿时嘲讽道,神经吧,你别胡扯。我说,真分了,今天还刚加到三班一个女生的微信来着。为了防止W继续嘲讽,我翻出J的微信给W看,然后递给桌子对面的Y和H。W还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但不再说什么。H沉默了一阵,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玩世不恭。我有点无辜,反问他,怎么就玩世不恭了。H转而轻松地笑了,说没有没有。

几天后H又来找我聊过。他问起我父母还吵不吵架,我说比以前好多了,并补上一句,我妈有时候很强势。打下这句话时的我几乎不假思索,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对父亲的同情。他比母亲矮一截,吵架仿佛也置身下风头。这是不是一种站队呢?其实到最后,无论站哪队都毫无意义。H还与我聊起J,问我她考进了哪个学校。我回答,她不上学了,跟着父母做生意。H发了个“震惊”的表情,尔后问我,你不觉得网聊别扭吗?我说,隔几天见一面。H说,她倒无所谓,你上了高中没时间的。

H说得很准。办理高中入学程序时我果断选择了住校,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逃跑。起初我还不时在周末和J见面,之后课业越来越重,改成一学期见一次,假期才见得略微多一些。大部分时候互联网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联系从湍急的洪流变为幽绿的缓慢流淌的水,甚至到了高三,我们一学期的聊天记录只能覆盖三四个手机屏幕。我偶尔偷偷在自习课上给她发消息,那时那刻她应该坐在店铺里,空调和学校的一样冷气不足。我还把物理作业本页脚上的鸡汤语录修掉,写上我和J相同的生日,当作缘分的证明。而最终那个日期迷失在纸张的海里,与假模假式的鸡汤别无二致。


我做梦了。梦境里,关于母亲、父亲、Z和J的影像形成一个漩涡,每一缕都分外清晰,犹如不同的颜料滴入缓缓旋转的白色颜料桶时那最初几秒的图案。精密的巧合在其中融成令人晕眩的幻觉,而我们像酒鬼一样迈着随机的步伐,凭借肌肉记忆滑向视线中的归属。

我看见台球桌上的球几杆就全被打进了洞,用完的杆子凌乱地摆在绿色呢绒上,走出房间的背影分不清是父亲还是母亲的。我看见Z和我靠在天台的栏杆,她的碎发在风里飘动,侧脸的边缘是我的廉价耳机,曲末的人声在混响中隐去。我看见J和我站在街口等各自的车,像王家卫说的那样距离零点零一公分,站台灯光开始闪烁,切割我们模糊的睡意,我因此没有揽住她。

最后的最后,我看见焦黑一团的炭化物在下坠,伴随着风微微偏离了它的轨迹。在明艳的火光将要熄灭前,它重重地击打在地面上,一瞬间烈焰熊熊升起,试图烧掉那无处遁藏的,早晨的我那狭长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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