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莫名


“你们五一回来不?”送行的路上,奶奶总问。

“应该不回来吧,是不是有课?”再自导自演地把话补充完整。

父母从小就忙着挣钱不见踪影,七岁前的每个寒暑假,我都与爷爷奶奶度过。

那是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村庄,明明几里地外就是公路和新村,风却像是遗忘了这个角落,说来也是巧,老家正好叫“桃源”,又脱离于“世外”,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倒也沾了半个边。小村空空荡荡,从小到大便是。村头有座危桥,桥对面是幽幽树林,树林背后是我从未见过的世界,门前溪水蜿蜒,延展,漂向虚无,莫名让本就与世隔绝的地方更加荒凉。邻居家的房子早已空了人,见上一两个人影也是逢年过节限定。垂垂暮已的斑白,是我了无朝气的童年——毕竟踏遍方圆那一片,掘地三尺,也寻不得半个同龄小友。

倒也不是全然无趣,奶奶下田会捎上我。捡根树枝,找个阴凉地方,仅仅蹲下画画,便是儿时唯一的差事。放假前在iPad里下载好的动画片,早已在来这的前几天就被看了一遍又一遍。用树枝画画,在田埂间撒野,捧着平板看动画,听耄耋老太太讲永远囫囵吞枣的故事……我好像向来一个人擅长一个人呆着,无休止的生活,像陷入了莫比乌斯环,像苦役的西西弗斯。

或许小孩的天性就是好动,印象里,我曾为这无趣的日子抗争过。拗不过嚷着要回城的我,爷爷奶奶终于答应带我去镇上转转。

“我前几天去镇上买肉的时候,听他们说啊,新开了家游乐园什么的。”奶奶如此哄着。

那个夏天似乎无比沉闷、无趣而漫长,没有颓落的蝉鸣,是望不到远方的泛着热浪的大道,周边恹恹的树像是困在了这里,敞顶的三轮车吱吱呀呀地向前行进,像一只正在缓慢蠕动的褪了色的甲壳虫,爷爷坐在前头,发白的毛巾脱过无数次汗水,像一条硬邦邦的老腊肉压在他的肩头,奶奶手中是不停的蒲扇,扇子下吹出三个人的风,三轮车的铁皮烧得发烫,我们的座驾仅仅是绑在车上的小马扎,随着不算平坦的大道起起伏伏。遥想过了近十年,我也依旧清晰记得,在漫长的夏天里,记忆像野草疯长。

故事的最后,是紧闭的游乐园,园里高大的设施,园外颇有些无措的三人,是我幼时挥之不去的执念。

初中后回老家的次数,一只手便可数的过来。最近一次是五一假,小汽车渐渐减速,停靠,下车,是熟悉的大白旱地,前行至蜿蜒的小路,小路两旁埋葬着祖祖辈辈的魂灵,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这段夜路,想那三三两两的小房子里总有些不为人知的住客,想来想去那理应是小村的根。

再一次踏入老旧但留着几分气派的大院,儿时的乐园好像也不真切起来,正逢节日里,热热闹闹着,敞开的大门前多摆了几条长凳,脚下是细细碎碎的瓜子壳,我只是局促地站在一旁,局促地笑,好像初登门拜访的客人,按部就班地等着我的脚带着我挪到长辈面前,囫囵吞枣地向那些陌生的脸庞问候。

从嚷嚷人群中开辟出一条路,我闪躲着挤进了老屋,熟悉的,乌黑发霉的墙角,从未离开过的实木桌子,头顶慢悠悠转着的风扇。想起某个夜晚,躺在藤椅怀抱里,担心被突然下坠的扇叶砍头。看着一片红艳艳走亲礼品也填不满的客厅,好像在这样的空旷里,一切的距离都会扩散到无穷大。

姑姑曾拉着我一同幻想着,把老屋修修补补捯饬成民宿,我笑哪会有傻瓜来这处住,她说这样才能对得起三层楼的大“别墅”,话说即便老屋永远都留着独属于我的套间,记忆里我也从未歇下片刻。倒也酷似个民宿常客,熟悉而又陌生。

不意外,草草吃完晚饭,我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我身披隐形衣,隔绝餐桌上的烟火气,直到时钟的指针颤颤巍巍划过一圈又一圈,直到分针归于一切起点,时针紧随其后又将汇成九十度。我看着众人起身,随着人流挥手道别,四下散去,老屋重归于空旷,只有墙角的那片红艳随礼证明了它不久前也热闹着。

从我踏进门槛开始,忙碌的手就从未停止。热闹似乎与我无缘,又好似与我相连。

收拾好一切,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走着来时的小路,我走在最前,开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向前“探索”着乌漆麻黑的路,奶奶走在最后,也手持电筒,真正意义上的手电,为我们照着身前身后的路,百余米的幽幽小径没有一盏路灯,只是靠着电筒里的光,走着,好像已经像这样走过了一年又一年,奶奶的影子起起伏伏,吞没包裹着其他影子,终是回到了大白旱地。

汽车渐渐驶离小村,驶向黑夜,我回过头,奶奶的身影依旧打着手电,白光投向我们,直到成为一个小白点,随着一个拐弯,消失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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